“如果这个孩子是个普通的男孩……或者是女孩，或许我都不会这样说。可这个孩子，是和我一样的性别。”北山似乎斟酌着措辞，“我的本家虽然不及洋介的家族庞大，但也同样是人际关系复杂的家族，在这样的家族里，一个双性的孩子究竟会怎样长大……我是亲身经历过的。就算大家表面上不会说什么，怀疑的目光和不被期待的感受也会被孩子敏感地察觉到。”

“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一点……”古田说，“我可以想办法。”

“不只是这一点。”北山微微笑了一下，看着古田，“还有我的事。”

“一般来说，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，都会以和自己相同性别的人为参照，在‘模仿’的过程中渐渐长大吧？男孩会被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，女孩则会参考着母亲的姿态长大。”

北山说得认真，古田不忍打断，于是沉默地听着，暗中再次抓住了立川的手，把他的手指合在一起，放在掌心暖着。

“但是，并不是所有的男孩都会长成父亲的样子，也不是所有的女孩都会变得和母亲如出一辙……因为他们上学以后，就可以在这个社会上接触到各种各样的男性和女性，拥有父母以外的偶像，知道无数种可能性，然后探索出自己想要变成的模样。但是，这个孩子就不一样了。”北山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腹部，“他的人生里，很可能除了我以外，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和他一样。换句话说，他能够参照的对象，只有我。”

听北山这样一说，古田隐隐已经明白了他的想法。他点了点头，聚精会神地继续听了下去。

“作为和这个孩子最亲近的人，我生活的状态是没有办法对孩子掩饰的。我不希望他在长大的过程中，看到的全是我依附着洋介生活、丈夫另有所爱也要大度包容的姿态；也不希望他看到我在这个大家族里，为了维护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而绞尽脑汁的模样。我不想让他觉得，自己今后要过的人生也是这样。我希望他能通过我生活的状态，感觉到他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被尊敬，可以独立自主，可以事业有成，可以把生活过得丰富多彩。

“所以，虽然很狡猾也很卑鄙——毕竟我现在的处境，全都是我从前不够努力的结果；但是……洋介，胜也，你们能帮助我——成为像你们一样的人吗？”

“我明白了。”古田还没有说话，立川先开了口，“就像之前所说的……需要的时候尽管找我，只要是我能够做到的，绝不推辞。”

古田听得愣了一下。立川说话的口吻，似乎并非站在一个第三者的立场，而像是他自己也涉身其中似的。

“连胜也都说了这样的话，我当然也义不容辞。”转过头，古田对着北山微微一笑，“不愧是要做母亲的人，你为孩子思虑得相当深远，令人敬佩。离婚的事情我会尽快安排律师办妥。不过有一点，我希望确认一下你的想法——你打算让这个孩子知道自己真正的父亲是谁吗？”

“关于这个问题。”北山垂下眼沉默了一会，复而抬起头来，“他身世背后的故事稍稍有些复杂，所以我不打算在他太小的时候就告诉他全部事实。但是，等他长大以后，我会把真相向他和盘托出。在那之前……能请你们两位，一起做他的爸爸吗？”

“我和胜也……一起？”听到这个提议，古田微微皱了皱眉。

“抱歉，有一件事，我还没有告诉过你。”立川突然开口，“佑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……是我。”

古田脑袋里“嗡”了一声，不可置信地将脸转向了立川。他甚至觉得自己转动脖子的动作都变得有些机械，仿佛身体机能在一瞬间全都停止了运转似的。

“……你没有听错，这也是我们今天打算告诉你的。”立川再次确认了古田刚刚听到的话。

“所以……”古田不自觉松开了握着立川的手，镇定下心神后勉强开了口，声音却是发着颤的，“那一天，你说你的女朋友怀了孕，也并不是骗我……那个‘可爱又有主见’的小美人是……”

“是。”立川答得很快，“关于这件事，我不想做太多解释……请把所有的责任算在我身上。”

“难怪你会说，这一场是不是鸿门宴，不由我说了算。”古田自嘲似的笑了笑，很快明白过来，“所以，你和我分手是为了他，回来也是……为了他吧。”

“你想要这么理解

也可以。”立川说。

一句话，让古田顿时如坠冰窖。

“并不是这样的。”北山反驳道，“在洋介在大阪找到胜也之前，胜也并不知道我是洋介的妻子。那个时候，胜也已经和我说了分手。他之所以离开洋介，单纯只是希望洋介能做个好父亲。说句让人不好意思的话，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趁着这个机会，重新赢得洋介的心，但是——果然洋介和胜也才是最般配的。这个时候检查出了孩子的性别，或许是天意吧……上天也希望我们三个人，都能拥有自己最想要的结局。”

古田原本被立川直白的态度激得手心发凉，可北山一番话说下来，他原本悬在半空的心渐渐回落下去。至少现在看来，北山没有要和立川在一起的意思，如此他才有勇气问出那个问题：“那么，胜也是怎么想的呢？”

“我的想法？”立川问。

“你是孩子的父亲……所以，你的想法是怎么样的？如果……”

如果你希望和孩子的母亲在一起，组成一个真正的家庭的话……这样的假设太难说出口，古田只觉得喉头发干，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。

“我认为佑树的考虑很周全。毕竟名义上，你才是他的丈夫，如果自出生起就让孩子认我为生父，一定会给孩子不好的感觉吧。他真正的身世，等他思想成熟一些后再告诉他会更加合适。”

“是这样啊。”古田点了点头，“我明白了。确实，这是最好的选择了——北山，你可真厉害啊。”

“以前只发现你长袖善舞，却真的没发现，你原来是这么厉害的家伙。”送北山回家的路上，古田的车停在了红灯前。他望着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，下意识地说，“那条把我引诱到大阪的消息，其实是你找人帮忙发送的吧？”

“诶？被识破了吗？”北山轻轻笑起来。

“那家伙是个说一不二的人，分手以后没有特别的原因，绝对做不出反悔的事来，用的还是那样的手段……现在回想起来，就能想明白了。那个时候，你已经在考虑离婚的事了吧。”

“嗯。”北山承认，“全部都被看穿了呢。”

“如果今天……我没有答应你的要求，你会怎么办？”古田问。想到这背后的可能性，古田感觉此刻自己身上仍冒着冷汗，“你真的会利用这个孩子，带走胜也吗？”

车里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。

当时立川在场，古田又处在震惊和惶恐之中，只能凭着直觉做出判断；如今想来，却发现北山的计划实在清晰得很。

如果没有立川的存在，北山想要离婚，肚子里又是第三者的孩子，条件对他来说该是极其不利的。可他让立川回到了自己身边，两人都变成了过错方，离婚反而成了两全其美的选择；再加上他肚子里的孩子——如果他在离婚或是财产分配上不能满足北山的要求，连立川都会和自己产生隔阂吧。最坏的结果，可能就是像自己所说的，立川为了背负起作为父亲的责任，选择离开自己，站到北山身边去……那个让他浑身冰冷的如果。

所以他根本没得选。他想要留住立川，就必须让北山心满意足地离开。想想自己在商战场的风口浪尖里也过了整整五年，到头来被枕边人算计得毫无还手之力，古田便觉得讽刺。

“笨蛋洋介。”北山沉默了一会，轻声说，“胜也会和洋介分手，完全是因为洋介没有好好把话说清楚吧？”

“什么？”古田愣了愣。

“洋介明明应该知道……胜也因为他的母亲，对于做洋介的情人这件事一直很抵触。但是，在胜也知道我怀孕了的时候，洋介却并没有告诉他，孩子的爸爸不是洋介。——明明我在第一时间就告诉洋介了呢。”

“我……”古田语塞。

“如果当初洋介能告诉胜也，我们之间是开放式关系，胜也心里一定也会好过很多。”北山笑了笑，“不过，这也不能怪洋介。毕竟不管是洋介还是胜也，都是会死守着世俗标准下的道德不放，并且因此痛苦的人。我原本曾经期待过，能既维持着和洋介的婚姻，又让洋介和胜也能享受爱情……后来发现，这样的选项是上天留给像我这样、为了追求幸福可以不择手段的人的。而洋介和胜也的幸福，只能通过最堂堂正正的方法去得到。”

“洋介。”北山说，“从今往后……请一定要幸福啊。”